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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朝雲暮雨》原著小說叫:《穿婚紗的殺人少女》。(作者:夏龍,曾因事入獄七年)
一
有一年春天,垃圾場週邊的太陽菊剛冒出來,我指揮幾個新犯蹲那兒薅草。一旁的管教朝我招手,老秦老秦。我跨出極長的兩條腿,奔到管教面前,問有什麼差遣。管教說,虧你是老犯,不知道讓他們穿馬甲?
獄內零星勞動要穿紅色的警戒馬甲,我趕緊回崗台取。
管教說算了,將我拉到一旁,塞我一包紅雙喜。我雙手接過來,說謝謝幹部。管教說,明天休假,後天你都出去了,我也送不著你。抽的時候注意點,千萬別在監房抽。
我猛點點頭。管教又說,你待會兒把頭刮乾淨。我小聲問,不是讓留一月頭髮嗎?管教說,這裡面沒鏡子,你這地中海還是刮乾淨好看,而且兩鬢全白,不精神。我笑笑,說還是留著吧,幾十年沒留過頭髮,長著好玩。管教說,你太誇張,哪幾十年了,你這趟死緩官司吃得順當,實坐十七年。我說,還有上一回嘛,兩趟加起來三十三年、四個月。
刑滿前,管教送老秦一包紅雙喜,這事發生在2016年3月24日,被他完整記錄下來。他的日記本起先寫滿傷心事,記下許多吃過的苦,後來慢慢改了,只寫開心事。
我認識老秦始於那堆日記本,一位獄警朋友給我送來時說是老秦刑滿前被扣下的,為了讓我寫出老秦的故事才調來給我參考,但不能保留,要歸還違禁物品收管室。
老秦是1963年生人,20歲吃了第一個死緩官司。案子很簡單,老秦幫村裡挖魚池時跟工友抬槓、打架,將對方摁在淤泥裡嗆死了。他剛進看守所,聽獄友說起朱老總孫子「吃花生米(槍斃)」的新聞,嚴打開始了,他惶惶不可終日,料定自己逃不過一死。老秦最後被判死緩,是村長找人保他。據他自己分析,挖魚塘是公家活,村長不願看著鬧一場矛盾死兩個勞動力。
第一回死緩官司,老秦實坐十六年四個月。1999年,母親重病臥床,老秦刑滿後頭天進家門就為治病錢煩惱。他在「裡面」和一個賣白粉的貴州人關係很鐵,為了搞快錢,去幫那人帶一包海洛因,194克,被緝毒警當場逮捕。這天距他刑滿之日不過一周,等於放了個小長假。
照道理,這回老秦必死無疑,首先運毒的重量遠超死刑判決底線,其次老秦是累犯,極可能被嚴懲。關在看守所期間,老秦托親戚捎來壽衣壽鞋,只等開庭宣判,認認真真伏法上路。
有天夜裡,老秦處於一種將睡未睡的淺夢狀態,夢境裡全是勞改農場的畫面:一群管教站在金黃麥浪中說笑,他滿頭大汗,彎著腰割麥,周圍一個同改都沒有。他跑去問管教,同改們呢。管教說,大赦天下了,但你不能走,得割完這些麥子。他放眼望去……被無邊無際的麥田嚇醒了。
老秦醒來後要上廁所,走道裡原本該有犯人站崗,他抬頭沒見著,猜想那人可能在如廁,就等了一會兒才起床。走近廁所門口,老秦嗅到血腥味,伸頭一看,值日的小崗用廁坑裡的毛邊石割了脖頸,血流得滿地都是,像踩翻了一個油漆桶。老秦趕緊呼救,管教開門,犯人也一起幫忙,最後送醫及時,把小崗搶救了過來。
老秦因救人立功,第二次被判死緩。領到判決書那一刻,他想起那個麥田之夢,認定自己就是勞改命。
二
老秦第二次刑滿釋放前一天,老家的三任村長突然入監探視,隨行還有兩位穿西裝的女士。老秦很驚喜,坐牢這些年沒去過會見室,來不及揣測這些人的來意,就立刻跟管教去了。
和老家人照面,老秦很激動,尤其重逢當年救自己一命的老村長,他險些落淚。老村長已80歲,耳朵不好,老秦喊七、八遍,老人才會意地點點頭。一番寒暄後,兩位女士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沓文件,新任村長向老秦展示,說帶來兩個好消息:「首先,老秦家的宅子拆遷了,今天過來補簽一下程序上的事,簽完字,你就是百萬富翁了。」
老秦一聽,懵了,問:“那我以後住哪兒?”
對面人都笑,有錢了,還愁沒地方住?天天洗桑拿去。新任村長補充說:「安置房早就分完了,當時考慮你沒這麼快出來,而且你也沒有直系親屬……當然了,也怪我們做事怕跑腿,沒及時跟你落實,是該來商量的。但現在來,其實對你更好,補得更多嘛,都是我們替你爭取的。你雖沒落到安置房,但全村補償款屬你最多。」
老秦急得跳腳,嚷嚷道:“那我家裡的東西呢?我老爹老娘的遺照呢?”
新任村長轉而問上任村長:“扒房子時,有沒有上他家裡收拾一番?”
上任村長一拍腦額,皺著眉頭回話:「屋裡幾乎是家徒四壁,也怪當時事情急,沒考慮周全。」話音未落,他趕緊回補一句:「補償款已經算盡所有損失,老秦你放心,不虧呀。」
老秦腦一片空白,許久說不出話。管教站在身旁,他想發火卻不敢。
新任村長接著說:「老秦,你這是在裡面太久,還不明白自己攤好了。我請老村長跟你再說兩樁不好不壞的事,當年他救過你的命,你聽不懂可不許拿他老人家發火。」
老村長拿出一紙發言稿捧在手裡,照著讀,先說了一樁不好的事。古林崗屬徵地範圍,老秦爹娘的墳墓在那兒,別家補貼2000元遷墳費用,老秦家沒人料理,況且村里人以為他被判死緩得終生在勞改隊,於是直接把那兩座墳鏟平。老村長繼續講不壞的事,雖然墳被剷平,但眼下會按一座墳1萬元補償老秦,拆遷費加墳墓補償費,一共102萬元。
老秦一聽,血壓上去了,身體一晃從椅子上栽倒而下。管教扶他起來,問他能不能行,不行就等出去,核查無誤再簽這些文件。新任村長聽了不樂意,朝裡頭喊話:「老秦,你有今天的命,還不是老村長搭救的?老村長的面子你都不給,以後沒臉回村里。」
老秦靜心想了想,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,便將一堆文件全簽了。摁手印時他掃一眼日期,發現那是五年前的日子。
回到監區,老秦將事情講給同改們聽,不消五分鐘其他監舍的同改也都知道他成了百萬富翁。那正是飯點,大家端著飯碗跑來,擠在門口跟他套近乎。有人問,老秦老秦,你手上抓著這些錢,出去準備怎麼瀟灑?老秦唉聲嘆氣地說,那錢都是爹娘宅子和屍骨換來的,哪有功夫瀟灑,一門心思想成家對他們有個交代。
大夥兒笑他:「都多大歲數了,你這個老處男還有辦事能力嗎?」老秦沒心情陪大夥兒逗樂子,他認命,深信這突如其來的一筆錢是父母的冥囑。
大夥兒出謀劃策,傳授他泡妞技法。有剛「進來」的同改提議老秦走精緻大叔路線,說眼下女人喜歡大叔、爸爸,只要老秦捨得花錢、使勁疼人,不是搞不來女人。其他人把這提議否了,認為老秦官司吃得太長,腦子銹了,比不過「外頭人」精明,會被女人騙光了錢。100萬雖夠成個普通的家,但經不住這種玩法。
另有人提議,老秦乾脆買個女人,4萬元錢,只要有本事看得住,性價比超高。提議者是個人販子,立刻被眾人轟了出去。
最後所有人都贊同,讓老秦踏實靠相親碰緣分。但老秦吃了兩趟死緩官司,一定會把女人嚇走,一般人無法理解這種經驗。最適合老秦的相親方案,是到女監門口碰運氣:蹲守跟他情況相同,出獄後無親無故,但又極其渴望回歸生活的女勞改犯。
三
「你別管她以前什麼經歷,她也不管你經歷過什麼,兩人齊心往前看,使勁往前走。」
今晚是勞改最後一晚,我記下這句同改們叮囑的話,心裡酸溜溜的。都是朝夕相處的獄友,以後到了外面,再見不見是一回事,人心再齊不齊又是另一回事。
今晚我一分鐘沒睡,明早就出獄了,這些年如同夢見一場。
今晚這一頁翻過去,日子是張什麼新面孔,我心裡頭沒數,後怕。
這是老秦日記本的最後一頁,凌晨2點寫的。
早上7點40分,當班獄警交接班後送他去辦理出獄手續。門口來了輛接他的麵包車,新任村長坐裡頭,給他帶了新衣服。監獄門口有條野河,裡面盡是被拋棄的衣服和鞋子,老秦在車裡換上新衣服,將舊衣服一件件拋入河中。
回到老家,那地方的變化翻天覆地,老秦連東南西北都認不清。在招待賓館住了一陣,落戶、身分、帳務各種手續搞定,老秦去城裡買西裝,修頭髮,而後去女監門口碰緣分。
這是老秦頭一回去那兒,考慮得不周全,時間和日子都不巧,一個刑滿的女犯也沒撞著。一年只有四次減假(減刑假釋)大釋放,平常零星釋放的犯人較少,日均不足一人,而且都在早晨8點前放人。老秦覺得既然奔著找對象的目的,就不能瞎找,條件要挑明,得重點佈置幾天后的一季度釋放日的事宜。到時他會舉一塊牌子,寫明自身、理想對象的條件,中意他的人自然會過來。平常他不一定每天都來,只能偶爾撞運氣,主要希望都寄託在一年四次的大釋放日。老秦想,這事必須堅持,一定要碰對為止。
一季釋放日這天,老秦起早,拿著預先做好的牌子,上面印著兩行醒目的藝術字:男徵女,男53,身體健康,有購房條件,覓食35至45女,獨身,有再生育想法。
到達女監門口,那裡已經圍著一堆人,都是來接人的親屬。6點多鐘的春晨,天色尚沒亮透,老秦蹲在門口吃下兩個包子,候著。接人的車陸續又駛來幾輛,他左挪右騰給車子讓位置,臉頰發燙,心裡七上八下,把牌子藏於身後。
將近7點,女監大鐵門上的一道小門打開,先走出兩名女警,而後則是排成隊列的女犯。女警喊到「原地踏步」的口令,女犯們則回應「一二三四,洗心革面,重塑新生,一二三四」。親屬們被五公尺外的警戒圈攔住,許多人正用手機拍影片。其中一名女警喊“立定”,然後致辭,祝賀大家獲得新生,隨即喊“解散”,女犯逐一與女警擁抱,然後招手呼喚各自的家人。接下來,其他列隊的女犯陸續出來,一批批喊著不同的口號,每個監區的刑滿儀式各不相同。
老秦被這股鼎沸的人聲逼到一處角落,打起了退堂鼓。但他忽然想到,多年前被押到公審大會的場景,那當口他被五花大綁,拇指粗的麻繩將他雙臂吊高在背身,幾乎是被警察提溜著安置到公審台。
「那場面我都見識過,眼下這點小兒科,至於怕嗎?」歷經這麼一番自我鼓舞,老秦舉起牌子擠到人群正中央。結果,女犯們忙著擁抱親屬,他的牌子根本沒能引起幾個人的注意。
女人們一波波被親屬接走,太陽逐漸高升,監獄的鐵門「嘭」一聲關緊。老秦略略失落,收拾牌子準備撤離。馬路左側的行道樹後頭有人喊:「老頭,過來。「老秦扭身沒瞅見人,況且周圍還有兩三個路人,不確定那喊的是自己,未加理會。
那聲音又喊:「禿頂老頭,來來來。「這次樹後頭伸出半截腦袋,是個留著短髮的年輕女孩。他湊近看了看,女孩穿著一身粉紅色睡衣,胸口和背部縫著一條白布,那是犯人的私服標記。刑滿之日,犯人都會將這身私服脫掉丟了,驅除晦氣。女孩還穿著這一身,想必是沒親屬送來新衣。
女孩倚在樹幹上,指了一下老秦的牌子,問他幾個意思。老秦瞅瞅女孩的樣貌,胖是胖了點,但膚色細膩,眉眼有神,就是太年輕。
老秦回答:「你不行,過25歲了嗎?」她「切」了一句,問他認不認識劉曉慶、趙雅芝和許晴。老秦說頭兩個熟悉,看她們電視劇好多年了,但許晴不熟。
女孩又指他的牌子,說:「那上面條件我都滿足,你趕緊表個態,能不能相中我。」
老秦樂了,說:“少古靈精怪,你能有35歲?”
「你太不懂禮貌了,女人年紀不能瞎打聽,再說年紀越小,你越佔便宜。」
老秦問她哪裡人,怎麼沒人來接,犯什麼事進去的。女孩不耐煩,跺跺腳,說餓了,讓老秦先請她吃飯。
四
老秦暫住縣郊賓館,正準備租套房。女孩吃飯時聽說這狀況,一邊嚼著東西一邊指點他,先租套二居室,把家電什麼的全部配齊。老秦笑笑,問她叫什麼名字。她說,常娟。
「常娟啊,你吃完飯趕緊回家,要缺路費,我可以支援兩個。」老秦說。
常娟擺擺手:「我兩個先試婚,試試一陣子,各方面合拍,就該辦什麼事辦什麼事。」
老秦盯著她笑:“你這小女孩家,膽怎麼這麼大,認識個陌生人就敢試婚?”
「你知道我犯什麼事進去的嗎?」不等老秦猜一下,她自己回答,「殺人。你怕不怕,介意不介意?」
「胡扯。」老秦分析了一番,試圖拆穿她,「算你18歲殺人,作案情節較輕,主觀惡意較弱,起碼也得給你判個十幾年。你這歲數明擺著不過25歲,你不是胡扯是什麼。」
常娟略微吃驚,問老秦是不是搞法律的。老秦說書只讀到初二。女孩會意,說:「這世上除律師那類人能搞懂刑法外,肯定是老改造,類似除了醫生能搞懂毛病外,肯定是久病的患者。你是不是牢飯吃多了,耽誤了娶妻生子,到這把年紀才在監獄門口守女勞改犯。」
老秦要她別把話題岔遠,說:「跟你個小女孩家差著輩分,不准再瞎逗樂子,吃完飯趕緊回家。「他起身去前台買單,回來時往飯桌放下200元錢,正要離開,常娟突然奪走他的徵婚牌,夾緊在雙腿間,埋頭哭起來。飯館的客人都盯著老秦,老秦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,只好趕緊坐下,拍拍常娟的背讓她收聲。她很快端正坐好,說,加菜。
一頓中飯吃完,常娟拎著老秦的徵婚牌,率先從餐廳走出。老秦補了單,隨後跟上。兩人站在門口,老秦點了根煙,常娟伸手討要,老秦遞她一根,她想對火,老秦遞她打火機,她非要對火,老秦只好把煙遞去。她點著煙後,說老秦沒情趣。老秦要她別再胡攪蠻纏,伸手搶徵婚牌,她突然將牌子撅了,扔到地上。
老秦火了,罵她:“你怎麼這麼不識相?”
常娟從口袋裡掏一張紙遞老秦,上面蓋滿了大紅印章,是刑滿釋放證明。老秦一看,驚到了。常娟朝他臉頰噴了一大口煙,說:「沒騙你吧,是不是殺人?就是犯案時年紀太小,才16歲,在少管所待了兩年,監獄待了八年,一共判刑十五年,減刑五年,我今年26歲了。
老秦把紙還她,說:「那你這年紀還是差太遠,我比你老爹老娘都要大。」
常娟很不屑,說:“老少配,歷史上響噹噹的人物多得是,我樂意,你還怕什麼?”
“我不至於怕,只是你家裡人能同意?”
「你放一萬個心,我沒親人。你以後真心待我,你就是我親人。你要還有那個能力,等有了孩子,孩子也是我親人。」
老秦神情嚴肅起來,看出常娟不是逗樂子,有些事他要問清楚,首先要把雙方狀況講明。常娟回答:「該知道的情況已經擺明面上了,不該知道的都是沒必要再回顧的,我們都進去過,往事說多了不好,重要的是向前走。」
「你年紀輕輕,為何相中我這老頭子。」
「我有點戀父,喜歡你這個年紀的,然後我不想找活兒幹,在裡面勞改了十年,天天是兩頭黑的苦日子,過怕了,你以後得養我。還有,雖然我沒爸沒媽,但聘金你不能省,以當地平均給。這筆錢我得存住,有安全感。」
老秦說:「你倒是很真誠,但我還是不敢相信,有點懵。沒敢想能和你這麼年輕的女孩過日子,這輩子沒交過好運,我心裡慌。」
「所以我叫你租一間兩房,我們先處處看,各方面合拍,什麼事都不急。當務之急,你得先給我買衣服,帶我理髮,還要買一部手機以及化妝品。」
「那是那是,都照你喜歡的牌子買去吧。」
五
老秦和常娟租住在市區的高級社區,精裝修。他們分住兩室,常娟睡主臥,那裡有陽台。老秦計畫先租一年,一年間慢慢挑個像樣的房子,買下來再安家,這一年的房租是3萬。老秦遵照常娟的要求,花7萬元重新佈置家具。這筆錢花得他太心疼,但他也同意常娟的說法,這些家具以後一定帶走,羊毛出在羊身上。
住宿的事落定,老秦掏出記帳本,加上雜七雜八的購物和生活開銷,102萬賠償款花去了14萬。他在銀行簽了兩張大額存單,30萬一張;接著買了20萬理財,一年後旱澇保收能有3.5萬元的利息。
當地房產均價1.1萬一平米,老秦想著買個60平米的兩居室,那兩張大額存單加利息錢管夠,手頭餘錢二十幾萬一半作結婚的禮金和開銷,另一半作生活應急資金。
老秦準備去搬家公司應聘,雖年紀偏大,但體力還是有的,靠力氣搞定生計不是問題。等常娟生下一兒半女,給她開個小店,賣什麼都行,日子能過下去他就知足了,對得起死去的爹娘。
這是老秦的如意算盤,太一廂情願了。同居第二天,他帳上立刻少了1萬元。常娟學會了擺弄網購,要買鞋,運動鞋要買2000元錢一雙的AJ,趁著打折活動加緊買兩雙;她還相中一雙馬丁靴,一雙高跟鞋,三雙色彩不一的帆布鞋。統共七雙鞋,一天一換,抵扣一堆新人優惠券,剛好1萬。
老秦極為心疼,但心想一年後可以有3.5萬利息錢,咬咬牙給她買了,不能在這最初的當口顯得自己小氣。
之後一個月時間裡,老秦幾乎都處在這種咬緊牙關的狀態下,3.5萬的利息錢早早超支。老秦頭一回跟常娟板臉,那天兩人冷戰到凌晨,他無法入睡。不久常娟摸到了他床上,常娟推門進來,他嗅到一股香水味,很緊張,立刻假裝熟睡。常娟鑽進被窩時,他還是不敢動彈。
「別裝了,煙灰缸還冒煙呢。」
“你進屋幹嘛?”
「你為我花這些錢,總該讓你得逞一次,來吧。」
老秦坐起身,斥責常娟,要她別鬧。
「別假正經,快來。」
春風漫進屋內,老秦站去窗邊,心口酥癢癢,嘴上卻說:「等領證那天吧。」
常娟也坐起來,說:「老秦,想不到你挺正人君子。我沒看錯你,明天咱倆領證吧。」
老秦有些吃驚,問:“怎麼突然就要領證,試婚不試了?”
常娟從床上下來,從身後抱住他,說:「不試了,踏實了。」
老秦沒敢表態。常娟問:“嫌棄我亂花錢?”
老秦仍不吱聲。常娟鬆開他,說:「花這些錢其實是考驗你稀罕我不。」
「稀罕,就是太稀罕。快領證了,我後怕,怕以後不知道咋樣疼你,萬一痛不來,耽誤了你。」老秦趕緊回應。
常娟笑笑,說:「還好,不是傻老頭,會說兩句嘴甜的話。」然後又交代他:「怎麼也不能在婚禮方面小家子氣,雖然我倆沒親戚沒朋友,可是該花的錢該買的東西都不要少。」
「一定的,必須的,按好的來。」
婚紗是買的。常娟表示,自己沒被人痛過,想要婚紗留個終身紀念。老秦認可,心想“人家這麼年輕嫁給我糟老頭,這點要求也在情理”,於是花59999元錢買了一套。
「三金」也不能少,花去2萬。接著,常娟又買了一枚鑽戒,1.8萬元。老秦提前支取一張大額存單,買西服、皮鞋和價值3000元錢的男款金戒指。
老秦打算拍一套婚紗照,預算5000元錢,常娟卻說免了,自己不喜歡拍照,有婚紗穿就行。他說,哪有結婚不拍照的,這跟拍遺照是一個道理。常娟態度堅決:「不拍就是不拍。她舉起手機和老秦拍一張合照:「妥了,婚紗照的錢留著給我買鞋買包。「老秦只好作罷。
搞妥這些事宜,老秦說立刻去民政局領證。常娟卻不肯:「你還沒求婚,你得幫我辦張卡,把禮金錢存卡上,一共是十八萬四千四百塊錢,一分不少一分不多。」
“這什麼錢數,為什麼一定要這些?”
常娟不回答,接著自己的話說:「鑽戒、婚紗、三金加那張卡,一起捧在手心,單膝跪地,而後再說幾句甜嘴的真心話。當然了,最重要的是買一張王力宏的海報,將頭像剪下來貼在臉上。」
“王力宏是誰?”
“夢中情人。」
“我求婚貼他的頭像幹什麼?”
「叫你貼你就貼。他吧,是我初戀情人,死了。我以前發誓非他不嫁,你呢,就委屈一下,我就走個形式。」
「你這還挺癡情,行吧,死者為大。」
最重要的事也已穩妥,兩人便去領了證,辦事員將鋼印戳上,兩個本本遞過來。老秦夢一場似的,仰頭喊一聲“老爹老娘”,嚇了辦事員一大跳。
六
獄警朋友和我聯絡上老秦,先是在電話溝通了一個半小時,而後約在茶餐廳面聊。老秦騎著女式電動車,人又瘦又高,頭頂禿得厲害。他跟我不熟,有時不搭我的腔,只專注和獄警朋友說話。
「領證日期是2016年5月20日。5月23日那天,週末,下著雨,她提著婚紗,打傘出門。說左手臂長太多肉,晚上試試婚紗,葉肢窩那兒的線崩開了,找家店去修一修。但再也沒回來。」
聊天過程中,他容易出神,不時伸頭出去查看那輛電動車。獄警朋友三番五次提醒他,要他重點講講和常娟的後續事情。他不太樂意:「講完這堆事有什麼意思?上報紙也好,賣書也好,拍電影也好,一來解決不了什麼現實問題,二來和我也沒半毛錢關係。」
獄警朋友繼續為他工作,說:「老秦你人既然來了,能講的就多講講。」
老秦把頭從窗外縮回來,忽然說:「我去她老家找了一陣子。」
終於,老秦漸漸打開話匣子。
常娟的戶籍地遠在2000多公里的外省,他年過半百頭回坐飛機,竟因為是一場尋妻的苦熬之旅,但沒能找到人。他懷疑第一次找得不夠仔細,又飛了一趟,仍舊被準確的路線資訊指引著,站在了一條三省通衢的高速公路旁。
正午烈日炙烤著路面,一股難聞的柏油味升起。道路上車流滾滾,老秦滿頭大汗地站在那兒,太陽曬得他恍惚不已,一堆尋找妻子以外的事在腦中盤桓:為什麼墳墓會被推平蓋起高樓,為什麼戶籍地會在證件的有效期限內成為一條公路?他無法理解這個高速變遷的時代,更不明白人和故土的決裂怎會瞬間發生。
熱浪從行道樹的枝丫間向老秦撲去,知了叫嚷起來,春天過了。老秦昨日的喜慶一眨眼變成破碎的肥皂泡,夢幻又殘酷。
2016年6月末,天氣極熱。從常娟老家回來之後,老秦在出租房憋了很多天,吃吃睡睡,每晚灌下一瓶牛欄山。有天早上,他躺在床上被一股臭味熏醒,迷糊間發現垃圾桶內爬出來一群米粒般大小的胖蛆,正在地板上蠕動。
坐牢時,老秦每天5點半起床洗漱,過後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內務。先將被子疊成方正的豆腐塊,然後掀開床板擦洗床架;臉盆牙具要整齊排列,擺出一條直線;毛巾擰乾對折,平整地掛起來,不得滴水;擦地要雙手撐住,以專用的毛巾來回推上兩遍,直到水磨石地磚乾淨得能映出人影。管教開封後要檢查衛生,帶著一隻白手套,進監舍後隨處摸。老秦的監舍很難挑出衛生瑕疵,他因此月月評上衛生標兵。
在那個被臭味燻醒的早晨,老秦突然醒悟似的,迅速起床,收拾屋子,擦亮每一件物品。腦中似乎有個聲音告訴他,常娟不過是個貪玩的孩子,玩夠了沒錢了就會回來,結婚證書是真的,什麼都是真的。
老秦片刻不能停,因為會有另外一個聲音在他靜心時嘲笑他,別一把年紀還這麼幼稚,你就是被人騙了。最終,嘲笑的聲音勝出,他累得癱在地板上,天花板在眼裡旋轉,他則老淚縱橫。
夏天拖著長長的尾巴過去,老秦才漸漸從鬱悶的心境中走出來,他變賣部分家具,換到了一居室。他沒去搬家公司,應聘一家後廚保潔公司,每晚9點去各個飯店進行後廚保潔,鑽進巨大的管道內,將油垢細緻地清除,擦亮油跡斑斑的不銹鋼爐台。這活兒是他的強項,整個清洗過程能令他產生快感,好像自己陷在污垢中的人生,也獲得了一種儀式上的清潔。
七
有天出工前,老秦接到一個未知號碼的來電。之前找房子給一些人留過號碼,總有售樓處的來電騷擾,他掐掉一遍,對方又打了過來,他只好接聽。對方是個女人,問常娟在不在。他吃了一驚,慌忙查問女人的身分。女人自稱常娟以前的管教,常娟出獄那天,用這個號碼跟她通電話。聽到這兒,老秦想起來了,那天常娟剛買手機,但來不及辦卡。
女管教查問老秦的身份。老秦想了一下,自己是常娟的丈夫。女管教之所以回撥這通電話,是想告知常娟一件事,於是問老秦是否方便提供常娟的號碼。
老秦表示,有什麼事可以直接講。女管教說:「常娟出獄前查問補交民事賠償的程序,當時我很忙,沒及時回覆。最近監獄開展‘服刑人員退贓物會’,我才想起這事,想跟她說一下。」
「她的案子還附帶民事賠償?」老秦問。
「有二十三萬四千四百,她奶奶履行了五萬,還剩十八萬四千四百。」
老秦聽到這個數字,立刻想到常娟索取的聘金錢數,興許常娟的出走和這案子有關,便對女管教講述了他和常娟之間發生的事。女管教聽完之後,說:「糟了,可能情況不好。」兩人相約當晚面聊。
兩人約在商業街一家24小時營業的咖啡館,女管教帶著教改科同事一道前來,老秦已早早在那兒候著。三人碰面後,女管教先開口:「常娟可能又做了傻事。「老秦詢問具體情況,女管教讓同事遞上一份表格,上面詳細記錄著常娟的改造表現。
2007年4月9日,少管所女收押區303常娟吞針34枚,給予嚴管兩週,進學習班一週。事件過程:該犯趁工間休息,從車間撿了幾十枚廢棄縫紉針,返回監舍後吞針自殘。原因分析:悔罪情緒嚴重。
2008年1月12日,少管所女收押區303常娟割腕,給予嚴管四周,進學習班兩週。事件過程:該犯趁收封時機,將犯號牌磨成刃器,企圖割腕自殺。原因分析:悔罪情緒嚴重。
2010年11月19日,4監區202監捨服刑人員常娟有自殺情緒,嚴管三週,通知心理諮商科室進行危機介入。
……
滿滿一張紙,記錄了常娟的八起自殺自殘事件。老秦將表格放下,問:“她到底犯了什麼案子,為何這麼想死?”
女管教回答:「我們針對常娟開過多次頑危犯攻堅會,她的心理原因還是在於缺失家庭溫暖,犯罪原因也在於此。」
從管教口中,老秦得知了常娟案件的始末。
常娟的父母在車禍中雙雙喪生,她是被奶奶帶大的。父母死後並沒有獲得賠償,肇事者是開拖拉機賣西瓜的販子,毫無履行賠償的經濟能力。此人被入獄幾年後,相關的民事賠償一直拖到不了了之。
肇事者家在相隔常娟家3公里的村鎮,常娟16歲時,鎮上的初中合併,常娟和肇事者的女兒進了同一所中學。那年奶奶心疼學費,決定不讓她繼續上學,輟學後她跟隨一個女孩,將其殺害。那女孩回家要繞過一條200公尺長的田埂,旁邊有一個野塘,常娟把她推下池塘,眼睜睜看她淹死。常娟還找上竹竿,將死者的鞋子勾到岸上,穿走了。
警方根據往返腳印確定是他殺案件,並迅速破案,逮捕常娟。審訊過程中,常娟才知道自己殺錯了人,撞死父母的肇事者的女兒叫黃芳,而她殺害的女孩叫王芳,她在學校打聽時弄混了人名。而常娟穿走死者的鞋子,是因為犯案當天是她生日,被害人穿著名牌運動鞋,她想用來當自己的生日禮物。
奶奶賣掉常娟父母的宅子,湊了5萬元錢賠償受害者家屬,表達積極悔錯的態度。常娟因犯案時尚未成年,最後獲刑十五年,附帶民事賠償23.44萬元,剩餘18.44萬元一直未履行。
常娟是2006年11月份被送進少管所的,奶奶去探視過一次,給她帶了5斤香腸、一沓手工縫製的鞋墊。
本來約定一年看常娟一次,知道奶奶回家後不久便在門口摔了一跤,一直臥床不起。直到奶奶過世,常娟兩個叔伯沒有送她就醫。
管教警員去家訪時也聽村民說過這事,村民們認為:當年那地方要修高速公路,已劃進徵地範圍,常娟叔伯盼著奶奶盡快嚥氣,老人也賭氣,躺在床上拖到離世。
八
老秦說到這裡,停了下來,獄警朋友給老秦續水,我在一旁問:“那麼常娟找到了沒?”
「管教查了5月23日到10月份的死亡證明,裡面沒有常娟的名字。她也調取了常娟的銀行卡轉帳紀錄,發現有一筆十八萬四千四百塊的款項匯入當年審理她案子的法院,財產刑履行完畢的證明都已經幫她取好了。」
這時,老秦不講了,準備去一家餐廳做後廚油煙管道的保潔,他獨自包了幾家店的生意,苦是苦點,但錢賺得多。我和獄警朋友送他去樓下,目送他騎著電動車迅速離開,那瘦削的背影很像電影《木乃伊》裡的骷髏兵。
獄警朋友派給我一支煙,說:「他還是不肯講。」
「什麼?」我不明所以。
「常娟在老家旅館住了一陣,穿著婚紗從飯店樓頂往下跳,人沒死,但後腦勺被揭掉一塊骨頭,並發癲癇和半身癱瘓。警方根據她錄在檔案裡的婚姻狀況,查到老秦,現在人被老秦接手照顧了,兩人名義上是夫妻。常娟的管教倪隊長,也為他們組織過一些捐款。這些事兒,才是他不願再說的。」
我很震驚,獄警朋友轉而又說:“知道常娟為什麼非要領完結婚證書再辦這些事嗎?”
不等我回應,他便繼續說:「一個獄友教她的,那人專搞婚騙。領了證,那十八萬四千四百塊就是合法的了,不領證,整件事肯定被定性為詐騙,錢還會被追回來。」
常娟想在自殺前把錢償清、贖罪,卻沒想到後續這些煎熬的事情不得不由老秦承受。兩趟死緩官司熬了過來,而這段婚姻,老秦怕是熬不過去了。
*文中人名均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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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了這麼多,相信大家都已經了解電影《朝雲暮雨》原著小說介紹了,對於之後的故事走向也是心裡有數,就算之後有任何的疑惑不解也不需要擔心,台詞課將會為大家持續提供相關劇情解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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